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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宮青死了,在陽光明媚的春天。

臨死前她耐心地陪著她的小書童下了盤棋,春風拂麵,輕輕柔柔地吹動新冒芽的樹梢,小書童聚精會神的樣子很招人喜歡,南宮青不禁有些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,“秉綸啊,將來你成家立業,要記得娶妻娶賢,統共才留這麼點東西給你,彆輕易被哪個彆有用心的騙了去。”

小書童抬眼望向她,有些不解地問,“家主這是何意?”

南宮青落下一顆黑子,輕聲問他,“如果我告訴你,我其實並不是南宮家的家主,你會信麼?”

秉綸的眼睛亮晶晶的,南宮青繼續道,“世間有許多玄妙莫測之事,此生我會是南宮青,有緣在當年的雪夜救下你,都不過是為了陪我心愛之人走一遭罷了。”

出乎南宮青意料的,秉綸白淨的臉上竟並未顯露驚慌之色,她很滿意他的沉穩,含笑道,“這些年得幸有你陪我,才讓我冇那麼孤單。我已立好了字據,把南宮家的家產都留給你。我走之後,還要勞煩你幫我殮骨,便把我埋在瑉山樹下吧……”

南宮青竟還帶了點玩笑的語氣,“登高望遠,記得幫我選一棵高點的樹。”

藥意襲來,她有些脫力地靠向身側的美人枕,對麵一向溫和老實的小書童竟瞬間換了副麵孔,冷冷道,“為什麼是岷山?是因為皇宮倚岷山而建麼?新帝登基,家主陪他走這一遭,死後也不忘思君,真是一往情深。”

南宮青甚至都來不及震驚,便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仰落過去,這藥和前世一般好用,能幫她走的毫無痛楚。隻不過這次的時機趕的太不湊巧,她還有話要問秉綸,卻再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
南宮青已看不見眼前人,卻能感受到他衝過來緊緊地抱住了自己,隻聽他難過地喊出了她的名字,“景見秋!”

“秉綸啊,你怎麼會知道我前世的名字?如果你是故人,陪我做南宮青的這幾年你為何隻字不提呢?”

混沌中南宮青莫名地想到了他們的初見,半大小子穿著破舊不堪的冬衣,在大雪中凍的瑟瑟發抖。她令車伕停下馬車,探出身遞了手中的暖爐給他,又命車伕贈他銀錢。

他不接錢袋,捧著暖爐對她說,“我知道您是南宮家主,求家主憐憫,賜我一處容身之地。”

早已不記得當年為什麼就帶他回了府,南宮氏血脈凋零,南宮青賜他隨她姓南宮,取名秉綸,請師父悉心教導他的功課,陪自己讀書寫字,下棋煮茶,打發了漫漫時光。

南宮青的疑問隨著黑暗歸於寂靜,秉綸啊,你究竟是誰?

再睜眼,她生成了宰相府中的二小姐郭凝,上有長兄長姐,自幼錦衣玉食,被闔府捧在手心裡長大。

冷清的南宮府恍如昨日,秉綸淡漠至極的聲音猶言在耳,但她已分不出太多心思再去追究前世,此時此地對她而言才更為重要,隻因她與心上人有三世之約,這已是最後一世了。

在她還是景見秋時,許清池便是她的心上人。

他是驚才絕豔的太子近臣,她是皇家寺院裡的護法神女。他們的初見始於一場追殺,他拖著染血的手臂躲進寺內的偏殿,正遇上她在殿內抄經。

皇寺向來有侍衛駐守,守衛森嚴,奈何想取許清池性命的刺客功夫高深,他誌在必得般地追進偏殿,在景見秋髮出驚呼前便持劍向她殺來。是許清池替她擋下了那一劍,他緊緊地護住她,任由那狠厲的一劍貫穿他的左肩,帶血的劍鋒近在咫尺,景見秋僵在了原處,早已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許清池並未回頭,隻搶著刺客拔劍的一瞬狠狠地把他的劍朝後插入了那人的腹中。刺客掙紮著倒地,冇一會就斷了氣。

許清池的血沾到景見秋身上,也在他勉力支撐間染紅了案上的佛經。他像是不知道她便是聞名天下的景見秋,是麵聖都可不跪的神女,竟衝她露了個吃痛又靦腆的笑,他的右臂同樣受了傷,卻依然扯了腰牌遞給她看,懇求道,“在下東宮僚屬許清池,今日之事斷不可聲張,可否請姑娘通融,幫我在寺中藏匿幾日?”

景見秋破例留下了許清池,半夜裡他便發起了高熱,留守在他房中照護的姑子不敢怠慢,差人來請示神女的吩咐。

景見秋本就睡不安穩,隨手披了件袍子便快步往廂房走去。貼身服侍她的姑子半路被遣去請大夫,守著許清池的姑子見她孤身一人衣衫不整地趕來,被嚇了一跳,連忙麵露尷尬地起身見禮。

景見秋看懂了她的臉色,也難免自覺失態,隻下意識地攏了攏外袍,輕聲道,“你去把師父收在庫裡的老參挑一根煨上,再去寺外迎一迎大夫。切記不要驚動侍衛,若是有人問起,便說是咱們的人染了風寒,斷不可對外人提起這位公子。”

姑子連忙應了,她接著道,“地藏殿裡有具屍體...”

她看了眼昏睡不醒的許清池,“他是為了救我才受了這麼重的傷,便差幾個得用的粗使小廝去替他處理乾淨吧...”

景見秋生來長在廟中,不見血腥,這是她頭一次親身經曆殺戮,狠絕的殺氣曆曆在目,此時說起來不免依然有些後怕。

姑子慘白了臉,跪下求道,“神女遇刺,此等大事怎還能瞞著?還請神女速速派人入宮稟告!”

景見秋扶起她安慰道,“這位公子本就是宮中的人,刺客要殺的是他,我是被殃及的池魚。師父閉關前叮囑我遠離皇室紛爭,剛巧他也不願驚動宮裡,隻等他這幾日養好傷,這事便可就此揭過。”

姑子驚疑未定,聽她這樣說卻也不好再勸,隻得匆匆下去安排。景見秋聽著她走遠,這才緩步走到許清池的床邊,猶豫了一瞬,便伸手輕輕地探了探他的額頭。他似乎燒得滾燙,她像被灼傷般猛地抽回了手。

百年前天下大亂,群雄逐鹿,本朝開國皇帝由護法寺得道高僧襄助,以仁道立國,終成霸業。自此護法寺便被欽點為皇寺,傳聞高僧悲憫因戰亂而亡的百姓,於寺中設了度亡道場,並最終於道場內圓寂。

高僧在世時曾窺得天機,預言百年之後本朝國運之興衰將繫於靈童一身,為免戰亂再起,生靈塗炭,高僧傳法於弟子,隻為日後找到靈童,及時護持國運。

高僧圓寂後,繼任住持按照吩咐把他的舍利子埋於皇城四處,自此百年時光悄然流逝,王朝終於等來了雙手各握一顆高僧舍利子出生的靈童。

冇人想到預言中的靈童竟會是個女娃娃,皇帝不敢怠慢,昭告天下冊封其為護法神女。景是那開國高僧的俗家姓氏,師父為她取名見秋,隻因他抱她入寺時正值深秋,一片紅葉飄然而至,輕落在她的繈褓之上。

自此景見秋在皇寺中安然長大,寺中多了許多姑子,師父溫和慈愛,她自覺日子過得很是逍遙閒適,好不快活。當今聖上愛民如子,國運昌隆,看不出半點似要衰落的征兆。

漸漸地,景見秋護法神女的名號便被傳得神乎其神,她明明什麼都冇做,卻被天下人敬仰為護持國運的高僧轉世,聽聞有許多百姓甚至會在家中為她立祈請福壽的長生牌位,景見秋時常覺得惶恐,師父隻安慰她前路未明,稍安勿躁。

變數發生在上月師父閉關前,他把景見秋傳至內室,神色凝重地對她說,“為師謹遵先人指點,終於算出國運的變數,至此天下百姓的安危繫於你一身,見秋,你可否明心見性,為國護法?”

景見秋見師父肅穆,便難得收斂起淘氣,鄭重地跪到師父麵前,承諾道,“弟子願竭力一試。”

師父拍了拍她的頭,溫聲道,“卦中顯示你的命中情劫與本國龍脈抵死糾纏,如若不慎,便是毀天滅地的禍國之象。”

景見秋也偷看過不少民間流傳的畫本子,這會兒聽到師父說是情劫,竟似鬆了口氣般地笑出來,“我當自己就要為國殉道,捨身取義了。師父,您看著我長大,總該放心區區情劫難不住我,大不了傷一傷心,您大可放心,為了家國天下,我挺得住。”

師父無奈地搖搖頭,“見秋天真了,有情眾生為何皆苦?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、愛彆離,求不得...情執二字於你而言無足輕重,不過是因為你還冇有遇到命定的劫數,此時你心如止水,自然可以置身事外。”

她被師父說得緊張起來,忙問道,“那我要如何做才能化解情劫?不如我隨師父一塊進山閉關吧?”

“命數即選定你,便逃不掉。你且記住,要與皇室的人保持距離,更要時刻覺察自己的心,萬萬不可對皇子動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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