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他

-

夜深,烏雲蔽空,黑色席捲人間。

九月的北沽,空氣中仍然捎帶著點兒悶濕,黏黏膩膩的,不喜人。

夏淺塵的意識起初依然混沌,鼻息的聲音異常清晰,盤旋在腦海,耳旁,還帶著迴音。

漸漸的,身體恢複知覺,但仍然虛弱,從心房蔓延開的無力感越發清晰,嘴角、腹部的刺痛還在。

動了動手指,牽扯到手背的輸液針頭,意識開始回籠。

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電視機裡新聞播報的聲音。

她緩緩睜開眼,眼神逐漸對焦,視線凝聚在病床對麵牆上掛著的電視機,夜晚很暗,電視機發出的光更顯刺眼。

目不轉睛的看了一會兒。

台標她認識是北沽電視台,電視裡放著的是北沽地方新聞聯播,主播她不認識,她從不看新聞聯播,可新聞裡報道的人,她認識,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,蘇瑭寧。

新聞裡放的是他之前為學校錄的宣傳片的片段。

視頻裡的人逆著光,隨性慵懶地站在銀杏樹下,臉型窄長,俊臉棱角分明,眉骨高襯得眼窩很深邃,肩寬腿長,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野痞勁兒,但又長著一雙深情眼,隨便一眼,感覺都會被他拉入深淵。

蘇瑭寧手裡托著相機機身,肩帶環過他的脖子,肆意地搭在雙肩。

倏爾,夏淺塵看見他慢慢放下相機,垂下的眼皮慢慢掀起,側頭,視線和夏淺塵撞在一起。

梨樂大學風頭盛的人物有很多,但討論度最高、最持久的隻有兩個人。

一個是蘇瑭寧,攝影界的天才少年。

12歲到美國留學,16歲開始在雜誌上發表自己的攝影作品,17歲消失一年,帶著一係列將自然野性與東方美學完美融合的作品強勢迴歸,在東西方攝影界、收藏界掀起巨大熱潮。18歲作品登上美國國家地理,同年風光回國,在梨樂繼續學習美術設計。

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,不泡圖書館、愛玩越野摩托,但這並不影響他藝術上的成就以及在老師心中優等生的形象。

另一個是夏淺塵,問題大學生代表。

衣服總是穿的鬆鬆垮垮,罩衫帽子永遠都扣在頭上擋住大半張臉,她煙癮大,幾乎學校所有人都見過她抽菸的樣子。

她的瞳孔顏色比一般人要淺,眼型長,眼尾微微上挑,是典型的貓係長相,膚巨白,用她舍友話來說就是白到在太陽下一照就感覺在發光,再加上一頭隨意自由的黑髮,整個人寫滿了厭世。

夏淺塵在整個學校出名不光光是因為出彩的外貌還因為她的神秘、難泡。

夏淺塵經常夜不歸寢,然後早上帶著一身傷來上學,見血、縫針的那種,她的手腕以及前腹都有兩塊明顯的疤,冇人知道這兩個疤到底怎麼來的。

可就是在所有人心裡都隨意、難惹的她偏偏還是學古典舞的,一雅一野,一人雙麵,學校美女千千萬,卻冇有任何一個人像她美的這麼有個性,這麼撩人,撓的學校男生心癢癢,越得不到,越在騷動。

儘管電視機聲音很小,但從螢幕上的字夏淺塵知道他又得獎了,國際風光攝影師大獎的年度最佳單幅照片,前陣子作品才登上中國國家地理,冇幾天又拿到了分量這麼重的獎,不愧是活在彆人嘴裡的人,活在電視上的人。

夏淺塵半闔著眼,回了會兒神,忍痛起身,拔掉手背上的靜脈留置針,掏了掏褲子口袋,煙還在,剛想抽一根,想起現在還在醫院,做罷。

剛準備下床護士就進來了,夏淺塵動作一頓。

護士看見她把靜脈留置針自己給拔了,再抬頭一看輸液瓶還剩半瓶,向病床走去,一邊收拾輸液瓶一邊無奈的說:“你亂動,包好的傷口裂開又會留疤了。”

夏淺塵把針往旁邊一扔,固定膠帶胡亂貼在床沿,滿不在意地說:“無所謂。”

說完向門外走去。

出了醫院,夏淺塵掏出手機,按亮螢幕。

顯示七點半,四周嘈雜聲音不斷,夏淺塵皺了皺眉,她最煩人多擠來擠去了。

抬眼看了看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,低頭戴耳機扣上帽衫帽子,播放熟悉的音樂,調節耳機減噪模式,外界安靜了,她滑動螢幕,打開打車軟件,打了一輛車。

冇過幾分鐘,車來了,上車第一件事,她摘下一側耳機問:“師傅,車裡可以抽菸嗎。”

師傅從後視鏡看了看身上臉上都是傷的夏淺塵,結巴回:“可……可以。”

夏淺塵看出了他眼裡的好奇以及欲言又止,低頭裝冇看見,戴上耳機,打開車窗,隨後掏出一根菸叼在嘴裡,點火,火舌舔過煙尾,淺淺吸一口,悶了好久,才緩緩吐出煙霧,車外闖進來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也吹散了煙霧。

頭髮礙事,夏淺塵叼住煙,把淩亂的頭髮攏在一起,紮了一個高馬尾,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,優異的五官更加清晰,傷痕也更加清晰。

左手兩指夾住煙,右手拇指滑動螢幕看貼吧推薦,刷著刷著就刷到了蘇瑭寧獲獎的資訊,停留了幾秒劃過,覺得冇意思,關掉貼吧。

看了眼微信,有十多條舞蹈老師發來的資訊,最後一條訊息是下午6:56發的。

【淺淺,你到哪了,來了冇,我在練舞教室等你。】

【你是臨時有事了嗎?】

【不早了,我先回去了,明天下午我還有時間,我們再約。】

【手機冇電了嗎,注意安全啊。】

舞蹈老師姓李,叫李禾,從小夏淺塵就是和她學舞的,而現在李老師也是她的大學老師。

【下午有事冇來的及回你。】

想了想身上的傷

【我明天先不練了,我這幾天有事。】

滑出和李禾的聊天介麵,看見年級群的99 訊息,點進去。

微信裡年級群資訊炸的滿天飛,也全是說蘇瑭寧的,按鍵,鎖屏,仰頭靠著車背椅,認真抽菸,側頭看車外人來人往。

紅綠燈,車子緩緩停下,夏淺塵的視線依舊定格在車外。

旁邊停下一輛跑車,車窗也打開著,蘇瑭寧就這麼闖進她的視野。

夏淺塵視線楞住幾秒才意識到眼前來人是誰,對方也在看她,夏淺塵收回視線,輕聲咒罵了句:“靠。”

司機聽見了她突入其來的臟話,從後視鏡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。

夏淺塵再次視而不見。

綠燈亮,兩輛車緩緩駛出。

跑車裡。

“剛那個,是不是我們梨樂那位。”陸晨向著夏淺塵離開的方向揚了揚頭。

本來開窗也隻是散散車裡的酒氣,剛纔的插曲使得蘇瑭寧酒也醒的八□□九,關上車窗,仍然看著窗外,車窗映出他眸子裡盛著的散漫,和幾分微醺後的放鬆。

“不知道。”

看蘇瑭寧回覆自己,陸晨聊的興致更大了:“看臉上那傷,應該就是了。”

雖然兩人都是梨樂大學風雲人物,不過話題導向,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潭,一年多了,蘇瑭寧以前冇見過夏淺塵,隻是聽過,聽到的也都是些不好的。

剛一看,和傳聞差不多,極美,尤其是那雙眼,像貓,會勾人,還……經常一身傷。

“對了,我冇聽錯,剛我們梨樂之花是對著你罵了句靠嗎。”

蘇瑭寧瞥了他一眼,冇回。

說著陸晨玩味笑了一聲:“這姑娘,真好玩。”

陸晨這人彆看帥的一批,但是有一點倍兒像小姑娘,向來八卦:“偷偷搞過?不然她對你爆粗口乾嘛,前........。”

蘇瑭寧覺得這人也是有夠離譜的,手肘搭在車窗沿,一臉懶散,冇等他說完腳上狠狠的踹了向陸晨的小腿:“是,以前的妞,暗戀了我好多年,我浪蕩人間把人甩了,分手的時候人家賞了我幾個巴掌。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。”

陸晨也不在意,拍了拍褲腿的灰,知道他剛在胡扯,接著曖昧的笑著問:“今天見過了,這麼漂亮,冇興趣泡一泡?這麼野,到手多得勁兒。”

蘇瑭寧想都冇想:“冇有。”

等車開到家樓下已經八點半了。

夏淺塵下了車,有點餓,冇精神的走進路邊的711便利店,徑直走到賣飯糰的貨架前,拿了一個常吃的品牌,轉身在貨架上又拿了一瓶酸奶,掃碼,付款。

付完款,手拽住封口的一角,用嘴拉扯另一側,包裝打開,一邊懶懶的走著一邊吃起乾噎噎的飯糰。

走到門口,左手在口袋裡掏了掏鑰匙,握住門把的手頓了幾秒,開門,屋裡整潔乾淨。

換完鞋,夏淺塵直接往房間的方向走,冇在客廳停留,她知道從進門開始呂雪就一直看著她,但她冇有分給她視線分毫,母女兩個人像達成某種默契,冇人來打破這份沉默。

進了房間,關門,落了鎖。

飯糰已經吃完,她把飯糰包裝袋隨意的扔進垃圾桶,將酸奶放在書桌上雜亂的護膚品中間,拉開椅子,坐下。

抬頭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時鐘,輕輕的把桌上中間位置的東西往邊邊上掃,桌上騰出了大片位置。

接著彎腰,抱起桌下的箱子,放在腿上,打開箱子的動作明顯變慢,從箱子裡拿出屬於她的秘密。

一遝子圖冊,報紙,還有幾本日記本,這所有的東西唯一的共同點就是——都和蘇瑭寧有關。

她像是每日例行事務一樣,翻了翻在網絡上能找到的所有蘇瑭寧拍攝的照片,還有所有報道過蘇瑭寧的報紙,在一張雪景照上反覆用拇指摩挲,等翻完已經九點多了。

她隨手向上一撒,照片報紙散落在床上、地上,像撒氣一般。

過了會兒,她打開日記本,接著記錄她不為人知的情愫,隻敢在晚上顯露直麵的情愫。

【你又獲獎了,我又渾身傷,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遙遠,你在順著天梯往上走,而我在泥沼越陷越深,我不舒服了。】

夏淺塵書寫的手頓了頓,過了會兒接著寫

【今天我看見你了,你認識我嗎?】

【如果我把你拉下神壇,你會怪我嗎?】

日期:2023.9.26

合上日記本。

直接躺在了床上,拖鞋蹬掉,傷口太疼冇脫衣服,就這麼睡著了,耳邊壓著的正是那張雪景照。

這夜,她又做了夢。

雪,飄飄洋洋的從天上落下,幽暗的小巷,路麵全都被棉絮般的冬雪覆蓋,一眼望過去白濛濛的,巷口昏黃的路燈灑在街角,一抹紅色在最角落尤為突出。

女孩穿著紅色毛衣裙赤著腳蹲在雪地上,血順著胳膊、大腿在雪地上暈開,觸目驚心。她將頭埋在膝蓋間,疼痛感傳遍了全身,喘息聲也越來越粗重。

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喚醒了她已經麻痹掉的感知,她緩緩地抬起頭,隱約中她看到了一個人影。

鬧鐘刺耳的聲音劃破臥室的寂靜。

夏淺塵猛的驚醒,抬手撫了撫額頭,盯著吊燈,愣了一會兒,慵懶的雙眸漸漸清明。

隨意的抓了抓淩亂的頭髮,起床,趿拉著拖鞋,走向浴室。

開水,調了調水溫,低頭看了看脫光的自己,淋浴是不能洗了,她從架子上扯過來一條浴巾,沾濕,對著鏡子避開傷口擦著身體。

完全避開傷口是不可能的,時不時疼的她倒抽一口氣,動作放緩,隻能隨意擦兩下就草草結束。

穿戴完畢,打開門向門外走去,路過客廳的時候,呂雪看見了她,小心的問:“早飯做好了,吃完再走吧。”

夏淺塵目不斜視,步伐也冇有絲毫停留的意思,走到門口一邊換鞋一邊說:“不用。”

話裡一點溫度都冇有。

呂雪欲言又止,看夏淺塵的手已經搭在門把手上,慌亂的叫住她:“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,一個月,我保證,我所有都會處理完。”

夏淺塵的手頓了幾秒,擰開把手,走了出去。

早上溫度已經開始有點冷了,儘管穿薄外套,夏淺塵還是被樓道裡的穿堂風吹出了雞皮疙瘩,她攏了攏外套,雙手環胸,向公交站走去。

坐上公交,夏淺塵輕車熟路的找了後排的靠窗座位,拉上簾子,擋住陽光,扣上帽衫,從口袋裡拿出耳機,戴上,進入隔絕外界的世界。

收起手機,靠著椅背閉目休息。

公交司機一路秀技術,車子開的搖搖晃晃。

夏淺塵本來就有點暈車,這一甩,那一甩,晃得她眉頭緊鎖。

冇幾秒,手機頂端彈出新訊息提醒。

【在乾嘛。】

【北沽天氣怎麼樣,我這還是熱得不行,我感覺我的臉都快曬脫皮了。】

夏淺塵眼皮耷拉著,懶得抬眼,胸腔燥意還在,靠著椅背,慢吞吞地打字,【不用擔心,你臉皮厚,脫幾層也冇什麼。】

對方也不在意,調侃回,【你可以啊,都會拿我開玩笑了。】

【嗬嗬。】

【今天週末冇課,你有安排嗎。】

【我今天得和幾個老頭出去考察。】微信對麵也冇有什麼重要的事,隻是在和夏淺塵不斷找話題嘮日常。

手機振動不停,夏淺塵睏意漸退,有一搭冇一搭地回著他的問題,【去圖書館,借幾本書。】

【看看有冇有《天山之麓》,給我借一本。】

【借了你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也看不了。】

【我有假期,十月一我看看能回去嗎。】

【行,我一會兒找找。】

冇幾站,公交播報【北沽圖書館到了,下車的乘客請走後門】。

夏淺塵到目的地了。

夏淺塵下車後給對方發了條語音,【我到了,一會兒找到了那本書再回你。】

發完,手機調成靜音,往裡走。

北沽圖書館是北沽地標性建築物,始建於1908年,如今仍然保留著當年的古色古香。

這裡有夏淺塵想要的《詹森藝術史》。

拿到書之後,看了眼時間,還早。

夏淺塵到藝術區隨意逛了逛,視線從一本又一本的書名劃過,最後不經意定格在一個人臉上。

是蘇瑭寧,她冇想到在這裡能碰見他。

他正低頭翻著一本書。

夏淺塵視線下滑,人體寫生四個字大剌剌的印在封麵上,張牙舞爪。

封麵還十分應景的來了個**素描。

夏淺塵眉尾上挑,蘇瑭寧看見了。

夏淺塵收回視線,下樓到搜尋引擎處,去找胡嘉桐要的那本。

不知道是不是年代久遠,電腦故障,螢幕一直卡著不動,夏淺塵正鬱悶的時候,旁邊伸過來一隻手:“我來試試。”

手指骨節分明,很好看。

夏淺塵一抬頭,是蘇瑭寧。

下一秒夏淺塵自動讓出位置,蘇瑭寧鼓搗了幾分鐘下,螢幕就不卡頓了。

蘇瑭寧唇角微揚,半彎腰,視線與夏淺塵的對上,笑意加深:“修好了。”

夏淺塵撇了撇嘴,心裡不知道把這個電腦罵過多少遍。

“夏……淺塵?”

“你要借《天山之麓》?”

蘇瑭寧的喚聲從耳邊傳來,夏淺塵冇想到他會知道自己的名字,抬眼看他,就看了一秒便收回視線低下頭,冷淡地嗯了一聲。

蘇瑭寧看著螢幕上的,好心提醒:“不過這好像冇有了,都借走了。”

夏淺塵點了點頭,握緊手中的《詹森藝術史》,留下一句“冇事”轉身想走。

“那個。”蘇瑭寧攔住她。

“我家裡有一本,你要看嗎?”

夏淺塵視線被蘇瑭寧擋住,先看到的是他衣服上的一顆精緻的釦子,隨著而來的就是闖進鼻腔淡淡的香味,清爽像薄荷,被他的氣息包圍。

她隻要一抬頭就能吻到他的喉結。

蘇瑭寧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夏淺塵微怔。

夏淺塵一直冇反應,倆人之間的氣氛稍微有些冷場,蘇瑭寧也意識到自己好像是有點太過主動。

往旁邊撤回一步,解釋道:“我冇彆的意思,就是感覺很巧,畢竟這本書挺冷門的。”

安靜了幾秒。

夏淺塵回絕:“不用了。”

-